----- 伤害文化尊严的不是恶搞
(文:傅国涌 / 转自《南方都市报》)有朋友来电告诉我,中国美院院长在广州开个人画展时,批评了时下盛行的“恶搞”现象,认为这是对文化尊严的伤害,其中点了胡戈《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》。该院长还指出,“戏说”的背后是文化的犬儒倾向。这种犬儒倾向以貌似的率真来游戏人生,以自谑谑人的方式来恶搞艺术。面对这种现象,艺术的创作必须坚守道德的力量,必须坚守人文关怀。
对于这些观点,我有不同意的,也有同意的。
先说不同意的。以电影为例,从《无极》到《满城尽带黄金甲》,这些动不动就耗资多少个亿、号称票房多少个亿的商业大片无疑代表了今天的主流文化,是典型的强势话语。他们在文化上的堕落,陷入了唯物质主义的泥潭,这是世人有目共睹的。娱乐至上,娱乐至死,是他们的旗帜,旗帜的背后是票房至上、商业利益至上,已完全抽空了文化的灵魂,离开了人类正常的精神空间。如果要说对文化尊严的伤害,那么这些年来对本民族文化的伤害首先来自那些声名显赫、占据着文化主导地位的名流精英们,或者说来自他们内心深处的犬儒倾向。千千万万的弱者、普通人、边缘者对此除了吐唾沫,向来毫无办法,这个时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胡戈出现了,挥舞土制的戈矛,瞬间就将笼罩着虚幻光环的商业大片解构了。于是,从网络到媒体一片欢呼。直到那时,孤陋寡闻如我,才第一次听说“恶搞”一词。我个人以为,这样的“恶搞”实际上恰好是“善搞”,是对那些不可一世、赢家通吃的文化大鳄一次“正搞”,是还原文化的部分真相,在这个特定时代重新恢复起文化的一点尊严。这确实说不上“娱乐”,更不是什么“娱恶”,至多只是对无所不在、无孔不入的“泛娱乐化”一次小小抗议,是对日渐脱离文化轨道的“四化”(时尚化、娱乐化、游戏化、商品化)说了一次“不”。如果“恶搞”都是这样,在我看来,不仅不应该批评,还应该鼓励、提倡,应该发扬光大,让那些号称“正搞”、“善搞”,用金钱堆积起来,用血腥、色相包裹的所谓杰作在“恶搞”面前纷纷现出原形。与其匆忙给“恶搞”戴帽子、下结论,还不如静下心来先想一想产生“恶搞”现象的深层原因,想一想“恶搞”为什么受到广泛欢迎。
我们正生活在一个前所未有的“戏说”时代,把一切都娱乐化、游戏化,我同意这背后呈现的正是文化的犬儒倾向,是许多以文化为业的人尤其是掌握优势资源的大腕、大牌纷纷丢盔弃甲,躲进犬儒主义的深宅大院中。犬儒本是个外来词,在古老的象形文字中很难找到一个现成的与之完全对应的词。很久以前,英国哲人密尔就说过一句名言:“专制使人变成犬儒。”我们现在所说的犬儒是指玩世不恭,貌似看穿一切,骨子里却对红尘的利益极为在意,只承认躯壳、肉欲,不承认精神、灵魂。也就是“只认外在的世俗与功利,否认内在的德性与价值”。一个社会到了号称文化精英的那一部分都大面积地犬儒化时,这个社会在精神和价值层面确实就陷入了危机。在这个意义上,绝不是“恶搞”伤害了文化尊严,而是犬儒主义的盛行伤害了文化尊严。
那么,是不是“恶搞”导致了犬儒?还是犬儒导致了包括“恶搞”现象在内的一切?这个问题是值得澄清的。众所周知,所谓的“恶搞”往往都没有掌握公共资源,没有有力的平台,没有动辄若干亿的资本支持,“恶搞”一般来说出自民间、底层、边缘、草根,不登大雅之堂,“恶搞”本身是多元的、千姿万态的,并不是一种形式、一个态度、一个方向,不是一块铁板,不同的“恶搞”有着不同的动机和倾向,不能一概而论。而且我们必须清醒地看到,与“恶搞”艺术中的犬儒倾向相比,那些夜夜笙歌,在主流媒体、黄金时段、全国影院铺天盖地,最大限度地开动宣传机器狂轰滥炸的“善搞”艺术,它们歌颂秦始皇、歌颂历代君王,把一个个主宰大地万物、杀人不眨眼的古代统治者打扮成爱民亲民、英雄伟大的标本。要坚守道德力量和人文关怀,批判犬儒倾向,我觉得首先应该抓住它们,抓住这些“只为君王唱赞歌,不为苍生说人话”的作品,而不是把目光投向民间的“恶搞”艺术。随着文化艺术领域正气的抬头,新人物、新作品的诞生,“恶搞”终究会渐渐退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