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CTV对我而言最悲哀的是,在西方我们被批评,在中国也被批评……我同时被东西方否决,处境非常困难,失望异常
文 / 宋佩芬(俄罗斯莫斯科),说起在中国富有争议的国外建筑师,公认的一位是
雷姆·库哈斯(Rem Koolhaas)。
实际上,他与中国早已结缘。在中国改革开放之初的1980年,库哈斯第一次到北京,并对中国的社会、政治、经济发展产生了兴趣。这种兴趣不仅限于盖楼房,他还研究北京胡同的维护保存,出版720页的珠三角城市发展报告《大跃进》……但是这份投入和他在中国受欢迎的程度,并不成正比。
库哈斯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建筑之一——位于北京的CCTV大楼,从竞标到完成耗时10年,一直为他招至骂名。他2013年完成的深圳交易所被取笑为“超短裙”,入围“丑楼”名单。
尽管仍然有不少中国项目正在进行,但库哈斯认为中国对自己的误解一直没有消除。“我认为我非常投入中国与中国历史,但是没有中国人相信我的话。”他抱怨道。
2015年6月,库哈斯设计的俄罗斯车库当代艺术博物馆新馆在莫斯科落成。6月11日、12日记者对库哈斯进行了两次采访。在采访中,71岁的库哈斯详细讲述了自己在中国工作的复杂性、对在中国所引发争议的态度和对当今中国建筑的看法:
你在中国的工作方式,和世界其他国家有什么不同?
我们的项目越多,就越认为每个地方都有不同的情况,不管是在荷兰、德国、比利时,还是在中国。它们之间的不同没有程度上的差别。我们必须学习不同文化,弄清楚“是”与“不是”在不同文化中的定义。
打个比方,在日本,因为他们的文化非常注重礼貌,你很难获得直接的反应。在中国就没有那么困难——在中国有一种非常直接的、几乎可以用“粗暴”来形容的交流方式。我刚开始就对如此生动的讨论方式感到意外惊喜,我非常喜欢这方面的经验。
在中国工作,必备的素质是什么?挑战是什么?
我曾经当过记者,作为一位记者,最先决的条件是对事物的好奇心,以及在不同的情况下与不同的人配合的能力。在建筑上,这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环——建筑可以算是另一种报道。我必须强调,好奇心十分关键,因为每一个项目不可能只有单方面的看法,它必须是多方面接触与讨论的成果。
在中国,你必须像男子汉大丈夫一般面对所有的事物,因为那里同时充满了正面与负面的元素。在中国,最令人感动的是对建设的决心和建设的能力。中国和这里(指俄罗斯)是完全不同的世界。中国有许多力量让我十分钦佩。
在中国,最复杂的是意见的不断变化,不仅仅是个人的意见,公家的意见也是。一件事物可以在5年之内从最受欢迎到被恶骂,这个过程没有人可以控制,也无法调整。
今天的外国建筑师在中国会得到什么?
这个过程和建筑几乎没有关系。文艺复兴时期,建筑师有机会参与设计整个城市,为城市的品质下定义。但是现在,由于官僚主义,只有都市计划部门有机会对城市进行定义,建筑师的角色相对弱了许多。
因为不是主宰人物,现在建筑师没有主导权,他们甚至无法设计,而仅仅是完成某种任务的工具。如果建筑师可以获得某种主导权,协助人们对实际情况重新定义,将会非常有意思。
你怎么看待中国的都市发展状况?
都市发展在全世界各个角落都十分类似。观察整体的模式,你会注意到,在中国与在米兰,有可能出现类似的建筑。它们从不同点出发,但是每一个新的部分都十分类似,相似性迟早会出现。中国都市的发展变化非常剧烈,而且是真正的转型;但另一方面,许多都市在某个阶段都曾经经历过转型,我不认为有太大的不寻常。
我对现代化百感交集,建筑与现代化有时甚至有互相冲突的合作关系。这是因为现代化不一定都会导致好的结果,而建筑在现代化的过程总是扮演了重要角色。为了充分理解我必须做的, 我探讨城市在尚未改变以前的原貌,所以我很高兴1980年到过北京,了解过这个城市在改变以前的样子。我研究非洲,也是同样的原因。
在中国和非洲,越来越多地出现大型公共建筑,你怎么看?
我认为这常常是被经济所驱动,但是我不认为经济应该对制定城市规模有最后的发言权。我希望有朝一日,他们可以改变优先顺序,探讨新的问题。但经济和市场经济主宰事物的情况随处都是:中国、美国……无处不在。中国依然是一个共产主义国家,我仍然希望它可以控制经济的影响,但是目前我看不到这一点。
你怎么看待中国的摩天大楼热?
我认为毫无意义!
你写过一本书《小,中,大,特大》(S,M,L,XL)。你选择哪个尺度来形容今天的中国都市建筑?
所有的尺度都有。这就是中国的特点。
你如何看待中国新一代建筑师及其作品?
中国的年轻建筑师非常有才华,他们的设计非常含蓄、有力,充满想象力,水平和欧洲没有明显差距。
设计、功能、美,你怎么排序?
我不就喜好排序,而是就重要性排序。功能是最重要的。
你曾经因为人们对CCTV大楼的色情解读而大怒。这些图片来自2004年Taschen出版社出版的《内容》一书中的漫画。你反复澄清,但相关说法并未消失。(注:库哈斯是《内容》主编。该书的设计师建议用央视与裸女的漫画做封面,被拒绝后将其放进了书的附录中)
这栋建筑物与漫画没有关系。因为中国人用“大裤衩”来形容它,于是有人开始用大裤衩的角度来观察。最重要的是,建筑师根本不可能控制别人如何诠释他的设计,也无法控制别人给套上的讽刺漫画,不论漫画是天真还是猥亵。你所说有图片来源的书不是我们出版的,是别的设计师设计的。这些设计师来自流行文化领域,他们提出的封面建议有些很严肃,有些则带有猥亵,但是书内完全没有有关CCTV色情的图片。
他们现在还在批评书的封面吗?在挑选书的封面时,我希望找有政治意味的,因为我觉得CCTV是个政治项目。在西方,你给设计师自由,他们给你无数的选择,最后你挑选一种。
但是CCTV对我而言最悲哀的是,在西方我们被批评,在中国也因完全不同的原因被批评。来自西方的批评是,我这样的建筑师为何为中国政府工作。但是对我而言,参与中国的项目是非常重要的动作,我希望为中国往新方向发展提供支持,为现代媒体象征提供支持。所以我同时被东西方否决,处境非常困难,失望异常。
我们在当时还引发了一场论战,一群清华大学的教授几乎以宣战的方式挑战我们,我聆听了200人非常有恶意的批评,深入讨论之后为批评提供答复。我认为自己态度十分公开,而且很乐意讨论。说实在的,我真的很失望,这个论战还不断地出现。
有报道称,竞标阶段你阐述设计CCTV理念:“这就是中国现在需要的建筑,我给你们带来了!”为什么你这样认为?
我从来没有这么说,我没有这么自大。我希望解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。在为CCTV竞标的同一年,我们也被邀请参加纽约世贸大楼的重建工程竞标。当时我觉得在纽约,你只可能设计充满了怀旧感、有关恐怖主义、有关美国的建筑。但是在中国,我真的感觉到一种发展快速、充满朝气的新局面。在美国,参与项目的人平均年纪是70岁;在中国,参与项目的人是四十多岁。这就是我对中国这么感兴趣的原因。参与这个项目好比与中国真正接触。可能当时的想法有点天真,但是我的出发点真的如此。
由于CCTV看起来像个地标,很容易被误解。其实建筑物本身探讨的是整个机构和不同部门之间的组织问题。在建筑内部,有许多地方呈现出现代组织的视野,可以振奋情绪、改善工作状态,鼓励透明化。在内部有一条走道,现在还没有开放给民众使用。而且自从失火之后,所有的事情变得更加复杂,因为对中央电视台而言,这是一件令人尴尬的事情。
你曾说CCTV是你最重要的项目,它给你和你的大都会建筑事务所带来了什么遗产?
由于它的复杂性,不能说带来了什么遗产。基本上,由于全球化,我们是第一代可以在世界各地工作的建筑师。有些建筑师利用这个机会在全世界盖相同的建筑。我曾经是记者,仍然对事物充满参与感与好奇心,所以每一个项目我们都会设法与当地的环境配合,理解当地环境,创作因地制宜的建筑。
身为哈佛大学教授,我曾经在中国做过许多调查研究。能够真正以建筑的方式介入中国,对我的职业生涯非常重要。车库当代艺术博物馆反映了我喜欢探讨这个国家政治的一种姿态,这一点和我挑选在中国工作有类似的地方。
在你看来,CCTV给中国建筑带来了什么影响?
设计建筑物本身也需要对工程、结构有新思维,而且它让我们认识了高功能电脑所能够完成的可能。这些非常重要。我们建CCTV时所使用的结构计算程序,在1990年代几乎完全不存在。这不仅仅是建筑结构的复杂,它还包含了极度复杂的流动过程,结构建造充满了野心。在设计过程中,由于建筑物完全没有遵循任何先前的规律,我们必须与许多情况对峙,多次面对50位最资深的结构学教授。我们来自不同的文化,不仅仅讨论有关建筑的问题,还必须讨论如何工作、如何让结构稳固、如何计算的问题。对我而言,那是最重要的交流。在此情况之下,不仅是留下建筑物,我们还在中国为建筑延伸了可能性。
坏的影响是什么?时间过去很久了,你现在怎么看这个建筑?是否有遗憾?
现在虽然有点遗憾,但是我希望有朝一日,CCTV会自我肯定,对建筑引以为荣,而且在使用过程中不断发展,让它成为一栋适合未来的建筑。
有中国建筑师认为,你中标CCTV大楼,说明中国仍没有走出传统-现代两极对立的思想困境——你自然是代表现代的那一方。对此,你怎么看?
这种说法太简单。对立的是“肯定”与“不肯定”。中国是个对不稳定的、无法预测的事物非常感兴趣的国家。中国是个现代的国家,所以“现代”被质问,就如同“不稳定”被质问一样。
有人称深交所为“超短裙”,将它名列深圳最新“丑楼”之列。你如何让中国公众接受它?
建筑就是建筑,我不相信有让人接受它的方法。我不想辩论它的美丑,我只能说,设计它用了许多精力。我完全不在乎为建筑物取绰号,不论是深圳交易所还是CCTV。它们都让周围的公共空间再生,部分原因是它们都从地面提高,在建筑物下提供很受欢迎的公共空间。通常摩天大楼都有一个你无法踏越的边界,但是你不需要跨越边界进入这座建筑物就可以参与,那一部分空间和建筑物本身一样重要。你真的认为深交所很丑吗?
设计深交所时,如何考虑深圳的历史与现实?
如果理由充分,我们总是设法将建筑从都市的过去中拯救下来。有时候你必须很慎重,但是有时候必须很激进大胆。CCTV原址在过去是一栋厂房,没有必要保留。对于深圳,我曾经出版了研究珠三角的书《大跃进》。深圳本身只有20年历史,没有太多的过去,却有很长的现在。
CCTV 位于CBD 商段。开始设计时,我们知道周围将会有300栋摩天楼。每个摩天楼都会有自己的入口,会尽可能地比高。我想要表达的是,你不仅仅要考虑过去,还要考虑未来的可能。当每栋建筑都试着比高的同时,我们决定不走相同的道路,决定设计一栋可以与人接触、让人感受周围环境的建筑。我们同时认为,高楼充满自负,对都市与一般市民不太亲善。不仅仅是内部,建筑物外部也可以为城市下不同的定义。所以我们将建筑规模变小,创造出一个不同的空间。
在深圳,我们采取了类似的态度。建筑物附近都是美式的摩天楼,所以我们创造出更加接近公众的建筑,与都市分享。车库也是。我们对建筑物可以为都市提供的东西感兴趣,对奇形怪状的建筑物不感兴趣。
《大跃进》中,你提出“建筑是商品”,现在你还这样看吗?
当然了,从市场经济对建筑产生影响以来,理论上,这个理念没有任何问题。但它不能是唯一的价值标准。我认为,在最近30年来,或许坏的地方不在于商品化,而是在于商业的压力,它迫使建筑必须变得夸张到像个品牌,如此总会造成负面的效果。商品化还会为建筑物带来一种虚假感,而且对建筑产生限制。建筑可以是被尊重、受欢迎,而且对城市周围有影响力的。但是商品化几乎排除了所有建筑在传统上可以达成的东西,这是一个问题。
怎么评价其他外国建筑师在中国的作品?你们讨论过经验吗?
我从来不讨论其他建筑师的作品,我只能为自己辩白。我认为我非常投入中国与中国历史,但是没有中国人相信我的话。我相信所有的建筑师都想着这些事。我认为在目前的情况下,你在这么多地方工作,先决条件是你必须和当地环境、文化产生关系。对我而言,即使在荷兰,工作也十分复杂,好的建筑师都必须对此深入考虑。
美国商业建筑的语言对我而言毫无意义,我不知道为什么中国对它这么热衷,而且继续相信它。在某方面,CCTV 在美国商业建筑之外提供了另一种语言——我没有特别指哪一位美国建筑师,我指的是华而不实的高楼,这些建筑缺乏灵魂,但是却还有许多人对尝试其他风格提出怀疑。至于形状特殊的建筑,不仅仅在中国,全球到处都有。这一类型的建筑是商业化的产物,由于商业化,必须非常显目。我们对这一类型的反映是设计像车库的作品,改变讨论的方向。
雷姆·库哈斯(Rem Koolhaas),1944年出生于荷兰鹿特丹,幼年在印度尼西亚度过,后移居阿姆斯特丹,早年曾从事剧本创作并当过记者,1968至1972年他转行学建筑,就读于伦敦一所颇具前卫意识的建筑学院Architecture Association School。从那时起,他对当代文化环境下的建筑现象就开始表现出与众不同的兴趣。
1972年,Harkness研究奖学金使他得以在美国生活和工作了很长一段时间。1972至1979年间,他曾在当时建筑界很知名的Ungers事务所以及Peter Eiserman的纽约城市规划、建筑研究室工作过,同时也在耶鲁大学和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执教;1975年,库哈斯与其合作者共同创建了OMA事务所,试图通过理论及实践,探讨当今文化环境下现代建筑发展的新思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