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文 + 转自<先锋艺术>】曾经一段时间,没有多少人能够理解您的艺术,您甚至想把作品放到国外去?
吴冠中:当年,我考取公费留学的名额,去了法国巴黎,这个机会非常不容易。当时我觉得旧中国黑暗腐败,对艺术不重视,心想,到法国我就能“飞黄腾达”了,我就再也不回国了。可是,有一次,我看到凡高写给他弟弟的话:“你也许会说,在巴黎也有花朵,你也可以开花、结果。但你是麦子,你的位置是在故乡的麦田里。种到故乡的泥土里去,你才能生根、发芽。不要再在巴黎道貌岸然地浪费年轻的生命啦!”这句话,说到我的心里了,后来,经过很多次思想斗争,我选择了回国。我希望回国后,能让真正的艺术在国内生长。
有段时间,我觉得西方博物馆是保存我作品的主要地方。但是,这些年西方的艺术发展得不快,还基本保持原地踏步。大英博物馆、巴黎赛纽齐博物馆、美国底特律博物馆等,都给我办过个人作品展,我也留了一些画给他们,但现在恐怕还存放在仓库里。每个国家都重视自己本国画家的作品,美国重视美国的,法国重视法国的,日本每个县(相当于我们的省)的博物馆都收藏本县画家的作品……世界各地都是这样。要他们把你的画做大展、长期展出,不大可能。西方的博物馆不可能保护我的画,只有排斥。那么,把画放在他们的仓库里,还有什么价值?所以,我改变了想法,我要把最好的作品放在中国的博物馆里。
您如何评价中国美术的现状?
吴冠中:当代中国美术的现状比较混乱,误区很多,可以说是“处处是误区”,我们是生活在夹缝里面,我们要做艺术,但这种艺术又不该是西方的艺术,可是,在中国的艺术里,又有很多不是艺术而是垃 圾。我们过去走俄罗斯写实主义的道路,画家画画就停留在“画得像”的层面上,这样的画,是写真,不是艺术。
搞艺术要有感情,艺术是诞生于感情的。比如,我对你有感情,我就用各种办法,用眼神、用语言、用耳朵跟你交流。我画一个东西,不是画这个东西本身,而是要通过这个东西把我的想法、我的感受告诉你,你一看就有新的感受。凡高画的向日葵,不是画向日葵的肖像,而是把各种各样不同性格的向日葵组合在一起,那是一种感情,不是向日葵本身。所以,艺术就是一种感受。
您一贯对美协、画院这类机构的存在,公开表达不满。
吴冠中:是的。除了中国,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有画院。我们却有那么多画院,养那么多人,出来的作品很多都不行,因为,这类机构的设置,完全不符合艺术创作的规律。美协、画院每年都搞采风,一大帮人集体下去,打着旗帜,跟老乡照相,这样做,老乡都不敢讲话了。真正的采风,是要偷偷下去的,要生活在民间,体验风土人情,了解民生疾苦,这个过程是很艰苦的。
真正的艺术家都是在苦难中成长的。诗人没有职业,诗人通过自己的努力写出很震撼人的诗,社会才关注他。美术也是这样,画家要吃得苦,才有感情和心灵的波动,这样的作品经过历史考验,才能流传下来。
几年中国艺术品市场非常火热,美术作品屡屡爆出高价。您的画作在国际大拍卖行也拍出天价。
吴冠中:一次拍卖会后,一个记者打电话给我说,你的一幅画卖到几千万了。我说,这个就像“心电图”,不准确。我的作品到底是好是坏,要让历史来考验,拍卖的价格高低,跟我本人毫无关系。
您如何看待当下中国文化现状?
吴冠中:现在整个社会都在搞国学。国学要研究,但不值得普及,因为它是死掉的文字、死掉的语言,死掉的文化不能复兴。我觉得,中学生学《论语》就没有必要,国学让研究所的专家们去研究就行了。
在文学艺术上,鲁迅曾用带引号的“国粹”两个字来讽刺没有创造性的旧东西,我们承认中国古代文化有很多好东西,而且从官方到民间一直讲“保护传统,重视国粹,在继承传统上发展”。但是,儿子不要学老子,儿子要创造新东西。美国人不讲保护传统,只讲发展,重视创新才是价值,把老东西抄来抄去,是没有意义的。我们不要把时间浪费在吃老祖宗的老本上。
现在每年有好多人报考艺术院校学美术,但是他们出来找不到理想的工作。您对学美术的青年人有什么建议?
吴冠中:我的头一个建议,就是尽量不学。一个青年人学画的冲动,如果就像往草上浇开水都浇不死,这才能让他学。侯宝林的孩子就是偷着学相声,都成功了,这是典型例子。眼下艺术学院的盲目扩招,只会误人子弟。
我的孩子没有一个学画画的,学画作为爱好,可以,作为专业,就尽量别干,艺术家不是“从小培养”就能培养出来的。现在好多孩子很小就去少年宫,很小就练钢琴,但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,永远成不了艺术家。只有对艺术有深厚情感,历经磨难,才能对艺术有真正感受。艺术讲求的就是“不一样”。